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牧場,是個神奇的世界。它在初春時變綠,迎來牛羊,喂養(yǎng)它們,同時也給牧民以殷實的生活。牧場一年綠一次,年復(fù)一年,漸漸綠出了生命和精神的偉大。它用自己的生命喂養(yǎng)了更多的生命,印證著萬物互相依賴的偉大原則。同時,它也孕育出了恒久不變的游牧精神。
燃燒的牧道
每年5月,牧民們趕著牛羊進入牧場。牧場離村莊或遠(yuǎn)或近,近的一兩天就可到達,遠(yuǎn)的則要走十幾天。上路的那天,牧民們將牛羊歸攏到一起,沿山道緩緩行進。不一會兒,灰塵便被牛羊踩起,在山谷中一團團彌漫,使氣氛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。
到了牧場,人們選有水有草的地方扎下帳篷。水與草是先祖?zhèn)冊诙嗄昵斑x擇生存地時的必要條件。水,可以供人畜飲用;草,可以供牛羊啃食。這時候,牧民們各自選一個地方將牛羊分開,讓它們在山野里去吃草。今年的草已經(jīng)全部長出,牛羊們開始了又一次盛宴。
放牧的日子,人與羊在山野里相處得時間長了,就會發(fā)生野事野趣。有一次,一場大雪提前降下,將草全部埋去,羊餓得不行,便選一個陡坡向下跑,快到樹跟前了猛地騰起,用嘴咬住或用兩個前蹄夾住一根樹枝,“啪”的一聲,折斷的樹枝和羊一起摔在地上。羊們撲過來搶吃樹葉,頭碰在一起,地上的雪被踢得亂飛。羊餓急了都會想出這樣的辦法。還有一次,一場大雪把幾只羊凍壞了,牧民們無法把它們帶回,只好將它們宰掉。這是他們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,如果不把它們宰掉,在人走了之后,狼就會聞著它們身上的膻味圍攏來將它們咬死。羊落入狼嘴是牧民的恥辱,誰也不想讓那樣的事情發(fā)生。所以在返回時,牧民們生起一堆火,讓羊烤暖和站起來,才動了刀子。牧民們認(rèn)為羊的腿是尊貴的,走了那么長的路,爬過了許多高山,所以必須得讓它們站著死。
到了秋天,便是返回的日子。人們又像來時一樣將牛羊收攏在一起,組成一個龐大的集群。不會有人擔(dān)心牛羊會混淆,牧民們的眼力都非常好,他們會像認(rèn)自己的孩子一樣一眼就可以認(rèn)出自家的牛羊。返回的路途依然熱鬧無比,牛羊們涌入山谷,很快便又踩起灰塵。灰塵慢慢向上升騰,將牛羊映襯得如同滾動的石頭。騎馬的牧民這時在牛羊群中散開,指揮著牛羊前行。有人曾在遠(yuǎn)處見過牛羊們走過山坡時的情景,它們將整個山坡占據(jù),升騰的灰塵在夕光中如同正在燃燒的火焰。
但你仔細(xì)看一看那些牛羊,它們都一一低著頭,只管靜靜地向前走,不向任何地方張望。牛羊有靈性,一上路就知道要去哪里,所以只顧安靜地走路。羊的路在心里。羊低著頭走路,頭幾乎挨著大地。羊多像一個個聽話的孩子。
在這里出生并長大的孩子,早早地融入了游牧世界
那仁牧場
“那仁”這個名字起得好。那仁,是新疆人經(jīng)常吃的一種面。將面條盛在一個盆子里,再放上羊肉和蔥,吃起來頗為爽口。這種飯在維吾爾和哈薩克人家里很常見,喝完酒后吃上一些那仁,身心頓時舒服無比。我曾在一位寫小說的朋友家吃過一次那仁。他的回族妻子先將水燒開,飛快地拉面。鍋中的湯翻滾沸騰,從她手中拉出的面條飛落入鍋中,看著讓人心歡。那頓飯吃得可口,現(xiàn)在每每想起,仍讓人覺得那股香味猶在唇邊。
每年有十幾萬頭牛羊進入阿爾泰山深處的那仁牧場,像石頭一樣散散亂亂分布在草灘、山坡和河道上。有人騎馬在草地上奔馳,引得牛羊抬起頭凝望,片刻之后便又低下頭去吃草。每天早晨,牛羊們也許是被明媚的陽光感染,不時地發(fā)出歡快的叫聲。羊有時候很像人,有時候兩只長著同樣角的羊走到一起,盯著對方看一會兒,便去斗。斗羊是刺激的事情,很快就引得旁邊的羊來看,兩只羊誰也不服誰,狠狠地用角撞向?qū)Ψ?,碰得“啪啪”悶響。有時候,由于它們用力過猛,將角也碰掉了。羊斗起來會沒完沒了,把吃草忘得一干二凈。主人發(fā)現(xiàn)后,會騎馬過來把它們喝開。兩只羊不情愿分開,狠狠地盯著對方。如果它們以后又碰到一起,還會斗一場,對方的樣子已經(jīng)深深地刻在了心里。除了羊,人也會在那仁經(jīng)常弄出些熱鬧的事情。有一年,一位牧民發(fā)現(xiàn)有兔子到草灘上吃草,他著急地對著兔子大喊一聲“干什么”。兔子被他的聲音嚇得躥入了樹林。他心疼草地上的草,兔子把草吃了,羊吃什么呢?第二天,他將牛羊趕出去的時候,就對樹林子吆喝一聲“干什么”。也許兔子都被他的喊叫嚇住了,再也沒有出來一只。這些年人們已養(yǎng)成了一個習(xí)慣,每天早上都要叫幾聲。其實,兔子進入牧場也吃不了多少草,甚至可以說,兔子吃的草比起羊吃的草微乎其微,但牧民們卻很認(rèn)真,哪怕就是一口草,也要讓羊吃。
人在牧場上慢慢地便也變得質(zhì)樸起來。一位老太太每天都坐在帳篷前望著牧場上的牛羊,一坐就是一天。人們都出去了,只有她一個人坐在那里,與帳篷一起組成了牧場上一道獨特的風(fēng)景。誰也不知道她在凝望什么,反正她在那兒一坐就是一天。人們騎馬走得遠(yuǎn)了,感覺仍在她目光的注視中,一絲溫暖便泛上心頭,下午走過她的帳篷前,人們都要向她點頭致意。騎馬回來的人不管跑得多快,都要在她面前下馬,牽著馬走回自己的帳篷。
一群又一群羊就這樣在牧場上長大,長壯實,繁衍出下一代。羊的繁衍是不動聲色的,很快,一個牧民就會擁有一大群羊。牧民們都很平靜,春天把羊趕到牧場,秋天又趕回去。草場是大地的懷抱,草是上天賜予的,羊就這樣在平靜和從容中被喂養(yǎng)著,變成了大自然的孩子。
牧場在初春變綠,迎來牛羊,喂養(yǎng)它們,同時也給牧民以殷實的生活。牧場一年綠一次,卻綠出了生命的偉大意義。它用自己的生命喂養(yǎng)了更多的生命,印證著萬物互相依賴的偉大原則。
從表面看上去,牧場是多么美?。∫黄G油油,一直漫延向遠(yuǎn)處,不論多么高的山,多么深的山谷,都不能阻擋綠色前行的腳步。它們每向前邁動一步,就留下一根草,讓它扎根、生枝長葉。
我想,這就是大地的青春吧。
牧場一角
羊咬羊的故事
下雨的日子,牛羊出去吃草,人留下來在帳篷里喝酒、聊天,聊一些以前在牧場發(fā)生的事情。
在一個雨夜,人們給我講了一個羊吃羊的故事。故事是這樣的,以前有一只羊,長得肥碩壯實,主人很是喜歡它,叫它“一百塊”。在牧區(qū),人們一眼就可以看出一只羊值多少錢,被稱之為“一百塊”的這只羊,羊角值5塊,皮子值30塊,肉值65塊。在那個年代,100塊錢是個大數(shù)字,所以那只羊就像村子里的能人一樣很有地位。后來有一天,它突然在草地上打滾,四條腿不停地抖動。羊群正在吃草,被它的舉動嚇得四散而去。當(dāng)時所有的牧民都在別的地方,所以沒有人看見它突然變成了這個樣子。
過了一會兒,它從地上爬起,向河邊跑去。羊紛紛給它讓道,它跑到河邊跳入水中,但四條腿還是不停地發(fā)抖。它又從河中沖出,跑到一只羊跟前狠狠地咬了它一口,那只羊嘶鳴一聲跑向別處去了。奇怪的是,它居然不再抖了。它搖搖頭,感到渾身舒坦了,便又去吃草。但在第二天的同一時刻,前一天發(fā)生的事情又出現(xiàn)了,于是它又打滾、發(fā)抖、奔跑。后來它似乎記起了前一天的辦法,就又沖到一只羊跟前,狠狠咬了那只羊一口,咬完之后果然又好了。
這樣的事情在每天的那個時刻準(zhǔn)時出現(xiàn),那只羊養(yǎng)成了習(xí)慣,每次都選一只羊咬一口,才能止住痛苦的抖動。終于有一天,一位牧民看見了它的行為,大驚失色,回去告訴了人們。人們開始議論這只羊。有人說這只羊中邪了,得除去它,否則它會給牧場帶來災(zāi)難;也有人說這只羊已經(jīng)變成了狼,不然,它為什么要咬羊呢?幸虧被咬的那只羊跑得快,否則就被吃掉了。
不久,人們就將它的行為告訴了它的主人。那位牧民聽了后大吃一驚,羊吃羊的事情多少年來在牧場上從未發(fā)生過,現(xiàn)在大家議論紛紛,他感到責(zé)任重大,于是便決定仔細(xì)去看看,看它到底怎樣去吃別的羊。他不相信一只羊能去吃另一只羊,就像一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吃另一個人一樣。第二天,他藏在一塊石頭后面,到了那只羊每天發(fā)作的時候,它果然像人們說的那樣開始打滾、發(fā)抖,并很快狠狠地去咬另一只羊。他氣極了,好一個殘忍的家伙,果真與人們說的一模一樣。他從腰帶上抽出“皮夾克”(刀子),沖上去將它一刀刺死。它盡管值100塊,但它如果一天咬死一只羊,沒幾天他就賠慘了,所以,他毫不猶豫地把它宰掉了。事后,他突然想看看那只羊到底是為何要去咬別的羊的,他弄開它的嘴一看,頓時被驚呆了,羊的滿口牙都有洞……他默默地把它的嘴合上,扛起它到后山埋了。他沒有給任何人講那只羊是因為蟲蛀牙疼痛難忍,才去咬別的羊的。但因為他沒有向人們說什么,后來的事情便發(fā)生了微妙的反應(yīng),牧民們由懷疑那只羊開始,繼而又開始懷疑他。慢慢地把羊群和他的羊隔開,到了最后便不與他來往了。他很生氣,我把一只100塊的羊都宰掉了,而你們卻如此對待我。但他還是不向人們解釋什么,在一個黑夜趕著他的羊去了另一個地方,從此以后他變成了一個孤獨的牧羊人。
幾年后的一天,村子里有一個人突然牙疼。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便在地上打滾。那個牧民走到他跟前,伸出胳膊說,“你咬我一下就好了”。那個人不明白他為何要那樣,猶豫著沒咬,他大聲說,“快咬,肯定能行?!蹦莻€人就咬了,果然不再疼了。事后,那個人要謝他,他指著被咬腫的那個地方說,“沒事,你能把我咬腫,我很高興?!闭f完,他高興地笑了起來,人們都不明白他為何那么高興。
現(xiàn)在想想,人們給我講這個故事時,故事的謎底早已被揭開。我覺得這個故事很真實,不是什么傳說一類的東西,一只羊的蛀牙是可信的,牙疼起來后去咬什么東西,使之麻木也是可信的。那個牧民因為將一只無辜的羊宰掉而保持了沉默,甚至甘愿受人們不公平的待遇,實際上是懷有負(fù)罪心理的。這一切也都是真實的。正因為一切都很真實,方使我感到沉重。不知怎么的,自從聽了這個故事后,我每天在牧場上走動時,碰見一只羊就心里一緊,感覺到它正在吃著鮮嫩的草的時候,蛀牙就會使它疼痛難忍。
碰到一個牧民,我便又忍不住想,不知他在生活中忍受了多少不被外人所知的事情?
夜遇阿克哈巴河
怎么說呢,看到阿克哈巴河的那一刻,我的第一個感覺是,它不是一條河。
天已經(jīng)黑了好一會兒了,夜幕完全拉開的時候,一抬頭就看見了掛在天邊的月亮。新疆的地大,所以,經(jīng)常能看見天上一邊掛著太陽,一邊掛著月亮。在白天,月亮只能悄悄地在天上掛著,不會被輕易發(fā)現(xiàn),而一旦太陽落山,天剛麻麻黑,你總能看見遠(yuǎn)處的天邊先亮了起來。不一會兒,那片光亮越來越大,一直涌到你的眼前。
阿克哈巴河也是從上游被一片月光照白,即而又慢慢向下,順著河道在移動。我看到在月光的移動中,河水變得更白了;由于月光在動,河水似乎也在向下洶涌,這種洶涌是一團白光的涌動,越來越快,似乎已經(jīng)傾瀉起來。月光順著河道從我面前移動過去。在越過我的時候,我看見河水的內(nèi)層被照亮,很深,也很厚重。月光移動過去之后,河面只有一層淡淡的亮光,讓人覺得阿克哈巴河仍不是一條河,而是別的什么。
這時候,一位哈薩克族牧民騎著馬一邊往這邊走,一邊唱著歌??諘绲囊雇硪驗橥蝗挥辛怂母杪?,一下子便被打破了寧靜和孤獨。他走到我跟前,從馬上跳下來,愣愣地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。我覺得他有點奇怪,怎么突然瞅著阿克哈巴河就發(fā)起了呆。過了一會兒,他表情復(fù)雜地看了我一下,然后轉(zhuǎn)過身去,準(zhǔn)備牽馬離去。
“哎,佳克斯。”我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想和他說幾句話,就使用了用來稱謂朋友的這句哈薩克語,叫了他一聲。他聽到我的叫聲后停了下來,準(zhǔn)備去牽馬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猶豫了一下,還是收了回去。他走到我跟前,也像我一樣說了一句:“哎,佳克斯。”
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,臨河而立,望著月光中的阿克哈巴河,長久地沉默著。此時的阿克哈巴河面仍舊是一片鐵青;我仍然感覺不到它是一條河。但在一扭頭間,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右手上有血。再仔細(xì)一看,他的那只手正在流血,一滴一滴的鮮血從指縫里流出,滴在了沙土中。此時月光正亮,因而他的那只手掌看上去黑乎乎的,可以肯定已經(jīng)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。
“你的手……”
他把手伸到我跟前。我看見他的手心扎著一根像筷子那么粗的駱駝刺。他把手翻過來,我觸目驚心地發(fā)現(xiàn)那根駱駝刺刺穿了他的掌心,在手背露出二三寸的一截。我知道緊挨著阿克哈巴河的山坡上到處都長著駱駝刺,駱駝刺較之于其它沙漠植物,似乎有著鋼鐵鑄就的枝葉;其枝堅硬無比,其葉鋒利如刃,人和動物一旦碰到駱駝刺上,必然會被劃破皮膚;如果碰得重了,則會被刺入肉中。
“你這是怎么回事?”
“剛才,我的馬看見阿克哈巴河被月光照亮,就狂跑起來,我不小心跌落在地上,這根駱駝刺就鉆到了我手心?!?/p>
“疼不疼?”
“有一點點?!?/p>
我扭頭去看犯下錯誤的那匹馬,它仍然在出神地望著阿克哈巴河??此臉幼?,它很想向著阿克哈巴河一躍而入,但拴在它脖子上的那根韁繩卻被它的主人緊緊地抓在手中。
“我本來想在河水中把手上的血洗掉,但一看見阿克哈巴河,我發(fā)現(xiàn)我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它在月光中會是這樣。我不洗了?!闭f完,他翻身上馬,兩腿用力一夾馬腹,那匹馬就奔騰向遠(yuǎn)處。不一會兒,遠(yuǎn)處傳來了他的歌聲。我知道,此時他跟剛才來到阿克哈巴河邊時一樣,正高聲唱著歌。而那些鮮血伴著歌聲,正從他的指縫里一滴一滴地落入沙漠。
文章寫到這里,我才記起,當(dāng)時他面部的顏色和阿克哈巴河一樣,都是鐵青色的。
轉(zhuǎn)場
奔跑的牛
人們在牧區(qū)談?wù)摰倪@一頭牛比較普通,在牛群中,毫無特征可辨。如果不是因為有一天它突然奔跑起來追一只狐貍,也許牧民們永遠(yuǎn)都不會關(guān)注它。那天,所有的牛羊都在安安靜靜地吃草,牧民們坐在帳篷門口懶懶地曬太陽。突然,有人高呼一聲,快看,那頭牛干啥哩?眾人看過去,見對面的山坡上有一頭牛在追一只紅狐貍,有石堆和雜草不時出現(xiàn)在它蹄下,但它卻并不躲避,只是飛快地從上面一躍而過,繼續(xù)向前奔跑。
“是艾爾肯的牛?!?/p>
“不是,是格爾林的?!?/p>
“更不對,是索林多的。”
牧民們爭論不已,但都不能斷定它是誰的牛。那個山坡離他們有幾百米遠(yuǎn),他們只能看見是一頭牛在奔跑,無法斷定它到底是誰的牛。它跑下山坡后,人們才看清它是格爾林的。
那只狐貍有紅色的尾巴,或者說全身都是紅的,跑起來紅光一閃一閃,像是有一團火在山坡上滾動。那頭牛緊緊地盯著它,不管它跑到哪里都死死不放。牛是大物,跑動時四蹄踩出很大的聲響,狐貍疑心它始終就在自己身后,只顧逃跑,連回頭張望一下都不敢。也許,它根本不知道是一頭牛在跟自己過意不去。
牧民們看得高興,一頭牛和一只狐貍,這兩種老死不相往來的動物,今天居然碰在了一起。不知道牛為什么要追它?也許,它吃了牛剛要去吃的一株嫩草;也許,牛臥在什么地方剛要打個盹,是它經(jīng)過的腳步聲驚醒了牛,牛很生氣,便要捉住它問罪。狐貍聰明至極,一看情況不妙便跳起身就跑。狐貍以前肯定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,見身后的那個家伙追個沒完,便只有拼命往前跑。
牧民們一邊看熱鬧,一邊議論,要是這頭牛追上狐貍,一蹄子就可以把它踩死,狐貍皮是好東西,能賣不少錢呢!格爾林這兩天不在牧場,如果他回來,就不要告訴他那只狐貍是他的牛踩死的,等狐貍皮賣出去后,大家分錢,凡在場的人都有一份。但事情卻并沒有出現(xiàn)人們期望的情景,那只狐貍跑到一片草叢跟前紅光一閃,頓時沒有了蹤影。牛失去了追逐目標(biāo),在草叢四周著急地打轉(zhuǎn),卻再也找不到那只狐貍。牧民們覺得那只狐貍可能在草叢中躲了起來,便跑過去圍堵,但他們把那片草叢翻了個遍,也不見那只狐貍的影子。他們又懷疑它鉆入洞穴了,掀開草皮找了一遍,還是沒有。他們覺得,狐貍可能會什么變身術(shù),見自己實在跑不過身后的龐然大物,就搖身一變遁去。
牧民們怏怏而歸,他們一轉(zhuǎn)身,才發(fā)現(xiàn)那頭牛不在了。不知什么時候,它已經(jīng)走了。
高處的窗口
快要轉(zhuǎn)場了,我走到牧場東邊的山坡頂,坐在一塊石頭上鳥瞰那仁牧場。這個位置可以看到牧場的全部——所有的牛羊、樹、一條河,以及帳篷、羊圈等等,都盡收眼底。在場上不會看到它的全部,而現(xiàn)在卻全部看到了。這個山坡頂是那仁牧場在高處的一個窗口。
看著看著,我便覺得那仁牧場像一個人,在這些天來,我站在它的對面,目睹著它從頭至尾完完整整地經(jīng)歷了一件事。是的,在牧場上發(fā)生的所有事情相對于牧場而言,其實就是一件事。牧場像一個歷經(jīng)了滄桑歲月的老人一樣,隨心所欲地讓一個季節(jié)只發(fā)生一件事。從頭至尾,它都很從容,似乎早已在內(nèi)心知道事情將怎樣發(fā)生,又將怎樣結(jié)束。牧民們也同樣有這種心態(tài),在整整一個季節(jié)里都顯得不慌不忙。多么好啊,讓人覺得在牧場上經(jīng)歷一個季節(jié),便猶如度過了一生。如果你這樣走到暮年,然后回頭張望,你便會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滿足感。其實只是一件事,多少年了,事一直如此持續(xù)著,而且經(jīng)久彌堅。
我想,對于牧場來說,不論是一個季節(jié),還是一年,或者一生一世,再抑或永久,都只能發(fā)生一件事情。它在開始的時候就已進入永恒,所以,它從此便再也沒有開始或結(jié)束。
這種持之以恒,并一成不變的東西應(yīng)該被稱之為什么呢?
在牧場的另一個山坡上出現(xiàn)的景象馬上使我茅塞頓開——一群提前轉(zhuǎn)場的牛羊列成一個長隊,正緩緩從山坡上走過;而我在第一眼看見它們的時候,我只想到了一個詞:游牧。
在牧場,我看到了延續(xù)千年的游牧精神。